浩瀚星云 作者: 林清玄
创 见
一九八五年,电影导演刘维斌发心要拍一套佛教正统的早课仪礼,听说佛光山的梵呗唱得很好,决定要上佛光山拍摄。
刘导演告诉我:“我们还缺一个剧本,你愿不愿意义务帮我们编剧呢?顺便到佛光山住几天!”
我很乐意发心,对写一个早课的剧本也很有兴趣,但真正吸引我的,是可以住在佛光山上,亲近出家人。
我被安排住在“麻竹园”的一间套房,这给我带来很大的震撼,不只是电视、冷气、地毯、一切的设备都是与一般饭店比肩同步的。
那时候是夏天,夜里我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,享受凉爽的空调,使我忍不住回想从小和爸爸妈妈进香,住在寺庙的情景。往往一进入庙里,就被以“男女授受不轻”“要遵守清规戒律”为由,分成两边,妈妈带着姊姊住在西厢,我和兄弟随着爸爸住在东厢。
住在大众厢房,往往五、六十人一间通铺,甚至有上百人的。房间看来脏乱破旧。加上进香团人众杂处,有的人并不爱洗澡,整间房就弥漫着湿热与汗臭。想洗澡的端着脸盆到数十公尺之外,数百人围着一座大水槽,随意冲洗,有的人没有公德心,还跳入水槽。
有些寺庙不重视卫生,往往进一趟香回来,身上都是跳蚤和蚊子叮咬的痕迹。
这些进香的经验,使我小小的心灵留下不少疑问:
“为什么我们不能全家人住在一起呢?”
大人这样回答:“男生和女生在一起,违反了庙里的清规。”
“为什么庙里不弄得舒适一点,我们捐的香油钱哪里去了?”
大人这样回答:“住得越简陋,就越显示我们进香团的诚心。”
“至少可以防止跳蚤和蚊虫呀!”
……
夫妻同住,天经地义
这些答案都使我疑团更深,所以从小学三年级之后,我再也不肯随父母去进香,因为进香的过程虽然辛苦,还能忍受,住庙的经验就简直受罪。夏天汗臭湿热,冬天的的棉被僵硬凉薄,都使我留下不快乐的回忆。
佛光山能突破传统僵化的观念,盖成这座现代化的住居提供给信徒,这是多么大的创见呀!
来听听星云大师怎么说:“夫妻来庙里要分开住,简直是胡说乱来。夫妻同住是天经地义的,佛陀也肯定夫妻相亲相爱的价值,像《玉耶女经》里不是说得很清楚吗?夫妻应该和乐相爱,这是夫妻相处的清规戒律。
现代化的佛教不能保守退缩,不能墨守成规,在各方面应该力求新的突破,谋寻新的时展。譬如在建筑方面,应该讲究庄严、圣洁,吸取现代科技文明的精华,追求现代化。有些人来到佛光山,看到佛光山的殿堂客室铺地毯、装冷气,不能了解我们的作法,不以为然的说:‘佛光山是佛教寺院,竟然铺地毯、装冷气。’我请教大家,不铺地毯,难道任它尘土一堆、泥泞满地才美观吗?不装冷气,难道热得汗流浃背才舒适吗?有的人看到出家人驾驶汽车,惊异不已;看到寺院有现代化的电气设备,以为新奇。其实一切物质的发明,都是为了使人们的生活更幸福、更舒适,如果透过现代文明的种种产物,能够使现代人很容易的了解佛教的道理,自然的接受佛教,为什么佛教要开时代的倒车,矫情不加以运用,而退到蛮荒不便的时代呢?
事实上,佛教在每一个时候里,一直是很进步的。譬如现在大家使用的围巾,原来是出家人御寒的东西;一般人喝的功夫茶,是出家人云水时,随身的茶器;少女们穿的凉鞋,滥觞于僧侣们的罗汉鞋。佛教要我们清心寡欲,并不是否定社会生活的价值,而是对一切的物质不起执着,役物而不为物所役。只要有片叶不沾身的功夫,何妨漫游于百花丛中呢?事实上,佛教的理想世界——佛国净土,譬如净土,譬如极乐世界的辉煌庄严,岂仅是冷气、地毯而已,而是黄金铺地;房屋的建筑不只是钢筋水泥,而是七宝所成。如果我们抱持娑婆的思想,地毯也不要,冷气也不用,自取不便,极乐世界不是也会变成娑婆秽土了吗?”
住在佛光山的那些日子,白天随着导演组的人工作,夜里则或在“麻竹园”读经,或在星空下散步,感觉逍遥自在,人间净土莫过于此!
有一天晚上,剧务跑来敲我的房门,说“林先生!我们要到山下喝酒,吃活鱼三吃,要不要一起去?”
当时,我刚开始学佛持斋,马上就拒绝了,心里还犯嘀咕:“拍佛教的纪录片,怎么可以跑去喝酒吃荤呢?”
这件事,后来有弟子向星云大师报告,大师向弟子说:“你们持戒是要戒自己,不是要管别人的。没有出家之前,不都是在家人吗?尚未持斋之前,不多是喝酒吃荤吗?他们虽然习气未除,还肯发心为佛教拍电影,这就值得嘉勉,哪一天因缘成熟了,你就是强迫他去喝酒吃肉,他也不肯去了!”
当接待我们的法师转述了大师说法,令我既佩服又惭愧。大师看事情总是从美好、正向的观点去看,使得看似平凡的事,也充满能量;看似负面的事,也由于宽容得到转化了。
独特卓越的创见
这还不玄奇!拍戏近尾声的时候,正好有一个皈依典记,那几位约我去山下喝酒的剧务,本来是最“铁齿硬牙”的,竟主动的参加了皈依。我私下问他们:“你们不是说佛菩萨鬼神妖怪都不信吗?怎么会突然想皈依呢?”
他们说:“讲起来很臭屁!我们不信佛教,是因为找不到一位够资格做我们的师父,现在找到了,只有星云大师够资格!”
我们都忍不住相顾大笑。
星云大师是如何慑服这些顽固份子呢?并非师父用了什么神通,或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法,而是来自他独特卓越的创见。
有一天,刘导演说:“希望能拍到五百位出家人一起诵经的场面。”
那时候,佛光山的常住法师只有一百余位,看来这个在想像中“壮观宏伟”的场面是无法完成了!没想到报告星云大师之后,大师一口答应,说:“没有问题!”
前一天才下的命令,第二天,大雄宝殿里就集合了五百位法师,个个法相庄严、仪表堂堂,唱起梵呗来,声洪音震,绕梁不绝。那么动听的梵唱加上那么气派的场景,使在场拍摄的工作人员震憾不已。军旅出身的刘导演对我说:“这种调兵遣将的效率、一丝不苟的纪律、全力以赴的专注,比起训练最严格的军队也毫不逊色呀!”
由于场面太大,镜头无法完全摄入,刘导演希望能拍一些由上向下俯望的镜头,只有站在佛案上才能拍摄,他问负责的法师说:“可以站在佛案上拍吗?”
法师说:“不行!不行!佛案上何等庄严!何况下面还有五百位法师念经,等一下他们还要向佛像顶礼,你们站在上面,太不像话了。”
佛案与地面有何分别
刘导演坚持,只好去请示星云大师,大师听完为了镜头美观的陈述,当场说:“可以,没问题!”
接着,星云大师回头向与导演僵持不下的法师说:“只要心诚意正,佛案上和地面上有什么分别呢?众生都是未来佛,法师向未来佛顶礼,又有什么不可以呢?”
因为星云大师的开明,我们成了第一群站在佛案上拍法师念经、被法师礼拜的人。臭屁的摄影小组人员事后大表过瘾;“真是太爽了,和佛站在一起,接受五百位法师的礼拜!”
我说:“你们也别太高兴了,因为佛经里有一位‘常不经菩萨’,他看到每一位众生都会礼拜,对人授记:‘你是未来佛,我相信你将来有一天一定会成佛的!’拜了又拜,结果被礼拜的众生无一成佛,常不轻菩萨却成佛了。”
虽然被我浇了冷水,大家依然兴高采烈,因为那个场面实在太令人难忘了。那也让工作人员见识到星云大师处事的圆融明快和非凡卓越的胸襟。
还有一次,我和导演组的几个人,坐在篮球场边,看佛学院的学生打篮球,十位剃了光头的出家人在打篮球,看起来非常奇异。一位摄影调侃的说:“看来就像十一个篮球,不知道要拿哪一个投篮球才好,哈!哈……”
他笑到后来乐不可支,翻倒在地上。
这时,一位佛学院的学生跑来,说:“你们正好五个,组一队来斗牛吧!”
我们硬着头皮上场,结果不问可知,被学生痛宰,几乎惨不忍睹。摄影助理还死鸭子嘴硬:“没办法!场上有六个篮球,我们怎么打呢?”
后来,佛学院的学生告诉我:“师父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打篮球,因此常鼓励我们打篮球,可以培养团队精神,可以培养默契,还可以培养无私无我的态度。当然,师父也鼓励我们做各种运动,锻炼体能。从前的山家人说:‘修行常带三分病呀’那是错误的的观念,我们要有强健的体魄,才能负担如来家业,做众生的牛马呀!”
就是这点点滴滴,使得那些顽强的电影人,最后五体投地的皈依了星云大师、皈依了佛法。
经过十六年了,我还经常回想当年在佛光山的点滴,想到星云大师能使佛法弘扬全世界,德风偃草,得到各阶层的热烈欢迎,除了是“人间佛教的性格”,使然,应该与师父无所不在的创见,不拘泥于传统、勇于开创新局有关。有许多观念,不只与时俱进,甚至可以说是时代的先驱先行者!
佛教是青年的宗教
星云大师刚到台湾的时候,发现一般民众对佛教有许多错误的偏见,例如认为“佛教是老年人的宗教”、“在佛教里,男众胜过女众”、“佛教是西方的,不是人间的”、“出家人比在家人殊胜”等等。
大师说:“这些见解都是违背了佛教‘众生平等’的本质,但是大家以讹传讹,习以为常。如果不能把这种观念打破,人间佛教的性格就不能确立了。”
首先,大师倡行“佛教是青年的宗教,不是老人的宗教”,他举出许多的例证:
“佛教本来就是一个青年的宗教,但不知道何以会被误解为老年人的宗教。譬如说,有人要信佛教却仍然信心不坚固时,常常就以‘到将来老了以后再说’为借口,仿佛佛教是一个老公公老婆婆的老人宗教,非等到白发苍苍口齿动摇的时候,就不肯及早觉悟。基至还有人认为,佛教只是在人死了才需要经忏超度的死人的宗教,这些都是非常错误的认识。在佛教里面,我们可以看看,从释迦牟尼佛开始就没有胡须,有胡须才算老。此外如观世音菩萨、文殊菩萨、普贤菩萨、地藏王菩萨……也都没有胡须。在佛教里面,没有一位佛菩萨是有胡须的,只有神道教所信的神明才有胡须。神道教才是老人的宗教,而佛教不是。佛教是青年的宗教。
释迦牟尼佛是三十一岁证悟成道的,以我们现在来衡量,三十一岁正是青年。又如我们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的圣者玄奘大师,他在二十六岁时发愿到印度取经,而他就以这种青年的悲愿壮行丰富了我们的中国佛教,提供给后代无数的文化遗产。此外,在浩瀚如海的佛教经典以及佛教史中,也记载了许多青年佛子的光耀事迹,例如妙慧童女,仅仅是个小女孩,就连德高望重的文殊都向她恭谨的顶礼,所以说,有志不在高。另如《法华经》里的龙女,年仅八岁,就可以在南方无垢世界转女身成佛,可见在佛教,不但不轻视年轻人,而且也不轻视女人。
车晋时代有一位僧肇大师,是鸠摩罗什座下四圣弟子之一,他去世时才三十一岁,然而他所留下的著作,尤其是《肇论》一书,不但在佛教史上,就是在中国文化史、文学史上,也都是一部不可磨灭的伟大著作。可以说,佛教培育了、塑造了多少的青年,而他们也贡献出自己,促进了佛教的进步,增添了佛教有荣耀。《华严经》中最著名的善财童子五十三岁,一个虚心求道的男童,问道行脚,参访五十三位善知识、大菩萨,和他们畅论诸佛的境界、菩萨的境界,以一个小小童子,每到一处,都受到隆重的欢迎。所以说,佛教绝不是老人的宗教,而是青年的宗教。”
其于对青年的重视,在宜兰雷音寺时期,星云大师就办了幼稚园、青年歌咏队、青年作文班、课业辅导班等等,更在每次有活动时,由青年歌咏队到街上去敲锣打鼓,叫“大家来念佛”。后来,他更创办了智光商职、普门中学、南华管理学院、佛光大学、西来大学,以及从未间断的创办十六所佛学院,培养青年。
这些创见,不只对佛教影响深远,对整个社会也影响深远。威仪、道德、行持、学识都优秀的佛光山青年法师,他们乐观积极的性格、勇于任事的态度,早就改革了。一般人对佛教的看法。
比丘尼与比丘,一视同仁
早年,在佛教里盛行一些错误的观点:“男众比女众多修五百世”、“女人业障比男人重”,到了星云大师的手中,也大力改革。
他对比丘和比丘尼第子,一视同仁,看他们的能力,适才适任,把许多重要的工作交给比丘尼。现今的佛光山,比丘尼住持、当家,甚至数量超过比丘。
慈字辈、依字辈的比丘尼,个个都是法将,都是独当一面的干才。
为了进一步阐明妇女的重要地位与男女平等的真谛,早在民国五十二年,星云大师就在宜兰念佛会讲了一系列“佛教妇女节故事”,后来集结成书,对于早年民风保守的台湾,这部讲稿带给学佛的妇女无比的信心。“在佛门中,虽有男女相之分,但发心与成佛却无男女之别”,义理虽然简明,要打破却是至为艰难的。
有一次,陪师父进餐,在座还有慈庄、慈惠、慈容三位法师,师父对我说:“他都都是杰出的法将,更难得的是,他们只有和合,不会斗争,不只有大丈夫志,胸襟也胜过男众呀!”
在佛光山,女居士当领导,比丘尼领众修行,经过五十年的改革,早就是平常事了。
“重视青年”、“女男平等”已经不易,要让在家居士与出家法师平起平坐,甚至由居士讲经说法给法师听,那就更为艰难了。
居士也可讲经说法
星云大师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,有一些社会上有成就的居士到寺寺庙里,见到法师,只肯合掌,不肯礼拜,有一些才出家不久的出家人背后就批评说:“见到法师也不肯礼拜!”
他当时就大感迷惑:“论才学、论道德、论成就,那居士都胜过这法师,为什么一出家就变大、不出家就变小?是该这位法师向那位居士顶礼才对呀!纵使是没有什么才学、道德、事功的居士,他或是施主、或是檀越,供养三宝,出家人如果感恩,也应该向他们顶礼呀!”
还有时候,他看到在家人到寺庙里,本来是发增上心,想来学法,求得安顿,一进了寺庙,出家人就说:“你应该放弃妻子、舍下财富、发出离心。”然后用一套出家人吃素、受戒、出家的标准来要求在家的信众。
星云大师也感到困惑:“在家人应该有在家的佛法,对在家人讲出家法,不但不能相应,还会使佛法衰微:一旦相应了,在家人过着出家人的生活,会带来家庭社会的灾难:反过来说,出家人过着在家人的生活,则会带来佛法的灾难。”
这种将“出家修行”与“在家修行”分别看待,使得佛教的四众弟子都能得到真正的安顿。
从佛光山住持退位之后,星云大师将心力投注在“国际佛光会”,这是一个真正不分僧俗、不分男女、不分年龄一律平等的佛教团体。他进而创立“檀教师”、“檀讲师”的制度,授与才德兼备的居士有讲经弘法的资格。这不只是创见,也是佛教史上的创举。
星云大师经常开玩笑说:“我是外省人,但是本省人比外省人对我好:我是出家人,但是在家人比出家人对我好:我是男众,但是女众比男众对我好!对我而言,本省外省、在家出家、男众女众,根本就是没有分别的。”
佛教应重视此时、此地、此人
另外,星云大师觉得非改革不可的是,把重视来生的佛教拉回来重视现世,将追求净土的佛教拉回来建设人间,把将世间视为牢狱、亲人看成冤家的佛教,拉回来创造心灵的自由、建立眷属的和乐。
师父举了大思想家梁漱溟与太虚大师的一段故事。
“梁先生是位穿着长袍马褂讲‘西洋文化’的先生,他与穿着西装讲‘中国哲学’的胡适博士都是享誉北大的教授。据说,早年梁先生和几位同学一齐到北大参加入学考试,放榜后,几位同学全被录取,唯有梁先生没有考上。不过他没有灰心,反而发了个大愿:‘有一天我要到北大来教书。’于是他隐居到一个佛教的寺院里发愤用功,研究佛学,没几年时间,他不仅深入佛法,世间学问更是大进。
当时江西教育厅的某些要人,于偶然间发觉他的才识不凡,就在那年暑假,请他在教育厅举办的教育学会中公开讲学,题目是‘东西文化哲学’。他除了讲演外,并每天在报纸上发表演说内容,因此震撼了当时的学术界,北大校长立刻聘请他去执教。此时,昔日和他一同去考北大的同学,还在读四年级。
抗日战争期间,他到四川省太虚大师所主持的‘汉藏教理学院’演讲。他跟大家说:
‘你们佛教的同学都怪我梁某人,过去研究佛学,现在反而进入到儒家,好像对佛教不忠不义,但是我是为了六个字而离开佛教到儒家的,这六个字是:此时、此地、此人。佛教讲到时间,总是推到那么遥远,而我们此刻的问题还没有解决;佛教讲到空间,有西方世界、东方世界、他方世界,而此时的社会问题还没有解决;佛教讲到人间,有人、畜牲、饿鬼、地狱、天人、声闻、缘觉、菩萨十法界那么多的众生,可是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。我觉得佛教的理论过分夸大,我接受不了、容纳不下。儒家的理论比较切实际,重视现实、重视建设、重视此刻的人间。’
梁漱溟先生讲完后,太虚大师当即提出了一个看法,说:
‘在时间上说,佛教虽然讲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但是,却重视现在的福社;在空间上说,佛教虽然讲十法界无量无边众生,但是,却重在人类,以人为本。’”
为了使佛教有更好的发展,星云大师认为,除了重视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要更重视此时、此地、此人。
有人看到星云大师的创见绵延不绝,称他为“佛教界的创意大师”,因为他使佛寺的外观庄严辉煌了,使弘法的形式活泼有趣了,使佛经的演示浅易动人了……以为他有过人之能。这过人之能确是有的,却是源于他对佛法深刻的见地与体验,只是透过一些新的形式回复佛法的本来面目,更接近佛陀示现的人本怀!
独行者必有独醒
历史总是这样呈现的,独行者必有独醒,创见者必受创伤,革新者必先革心。在推动佛教现代化、人间化、未来化的过程中,佛光山受到许多的排挤、批评、毁谤、阻难,有时几乎是寸步难行,但是星云大师总是以大雄大力来抗衡那些僵化保守的势力。
大师感慨的说:“我们佛教里很可怜呀!看到会讲经说法的法师,有一些佛教人士就批评说:‘这个人不会做事,只是靠一第嘴巴。看到大力兴办佛教事业的法师,那些人又批评;‘这个人只会做事,不懂修行。’看到重视修行的法师,那些人又批评:‘这个人只会盲修瞎练,不会着书立说。’反正不论做什么,总有人批评,一方面希望凸显自己了不起,一方面希望同归于尽。我根本不管那些人,只管重视修行、讲经说法、兴办事业,只要是对振兴佛教有利、对化导众生有益的事,总是想尽办法去改革它、完成它、想到从前太虚大师讲经,使用黑板写经,竟被教界人士骂为‘妖僧’,我们受到的诋毁也不算什么。”
让星云大师欣慰的是,五十年过去了,从前批评他的人都亦步亦趋的跟随他的脚步,开始办夏令营、办大学,开始重视比丘尼的地位,开始承认在家人也是佛的弟子,开始讲人间佛教。他说:“只要大家愿意学习,佛教就有希望,最怕的是冥顽不灵呀!”
星云大师因为以“人间佛教”为泉源,所以创见是全面性的。他回忆起从前初到台湾:“有时候要找一个市区寺庙,在灯火辉煌、繁华热闹的地方是找不到的,走到很骯脏、很黑暗的地方就是寺庙了。如果是到郊外,就要九弯十八拐,在荒山野岭才找得到。有时候找到寺庙了,大雄宝殿金碧辉煌,大众的厨房却凌乱不堪,没有饭吃,也没有水喝,厕所更是脏脏可怕,令人却步。
这使得后来佛光山的寺院,如果在郊外,必定风景优美、道路畅通;如果在市区,必定在通衢大道、灯火明亮。不只是佛殿禅堂一定庄严雅表,连房厕卫浴都是一尘不染。
而且,上自国家元首下至贩夫走卒,进了山门,都会有一杯佛光茶,都能吃到卫生营养的食物。我们希望对信徒的身心灵都有助益,喝茶吃饭是为信徒的身体设想,图书馆、美术馆、滴水坊是为信徒的心理设想,禅堂、讲堂、佛堂是为了信徒的灵性设想。我们要常有创意的设想,才能使大众得到身心的开启与佛法的欢喜。”
要常有创意的设想
为了大众的方便与欢喜,星云大师无时不刻都有创意。他为了老人的学习,办“常春学院”;为了组织男众弟子,办了“金刚护法会”;为了女众弟子的修行,办了“妇女法座会”为了青年办“青年队”;为儿音办“童子军”……
他有一次坐飞机,看到空中小姐端着一盘一盘食物,每样一小碟,份量不多却营养均衡,下飞机后立即指示研究素食的“飞机餐”。从此,大师请吃饭就吃飞机餐,相信吃过的人都会很难忘,因为经过师父的调教,佛光山飞机餐的美味当然远远超过飞机的头等舱了。
佛光山的大众饮食十分味美,有许多菜式是星云亲自调制,教厨房做的,像花生豆腐、番茄面、皇帝豆面,都是平凡的食物,但吃过永不能忘。
看到民间寺庙普设签箱,他整理出六十个“大佛法语”,设签箱在佛光山,每一支签都是好签,给人欢喜与启示。
看到有的人有钱不看经,有的人爱读经没钱可买,他倡行“助印佛经”,让不看经的人出钱印经给爱读的人看,互通有无,又各蒙其利。
看到偏远地区的人无法看病,他组织“云水医院”,送医疗到穷乡僻壤。
看到基督教有“圣旦节”,他倡行“三宝节”——四月八日为佛旦节,七月八日为僧宝节,十二月八日为法宝节。经过多年的努力,佛旦节已成为国定节日。
星云大师的弟子都知道师父是“点子大王”,几乎每天都有新点子,而且是领导时代潮流的。即以最有创意的媒体行销来说,星云打从佛学院读书时,就创办了“怒涛”月刊,还为“余报”主编“霞光副刊”;来台湾,先后接编“觉生”、“人生”杂志,接着,又创办“觉世旬刊”、“今日佛教”、“普门杂志”。
他成立的佛光出版社,出版了无数的好书,还重编出版编排、印刷内容都很庞大的《佛光大藏经》与《佛光大辞典》,都成为佛学研究者不可或缺的书。近年来,更与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合作,将这两套大书键入光碟,以永久保存。
一九九九年,在万众瞩目下,他创办了佛教的第一份日报“人间福报”,报导对人有益、使人幸福的新闻,成为全台湾唯一正向纯净的报纸。
除了平面媒体,早年,星云就在民本电台播出“佛教之声”,然后是中广宜兰台的“觉世之声”,以及在中广、汉声、天南各电台播出佛教节目,现在,在美国洛杉矶的“中华之声”也有“佛光普照”的播出。
从一九七二年开始,星云进入电视媒体,在中视、台视、华视都有星云大师的说法,其中“星云禅语”、“星云法语”、“星云说偈”都是喧腾一时、脍炙人口的电视节目。到了一九九八年,甚至斥巨资创立“佛光卫视”频道。
一九五七年,星云就灌录了六张十时的唱片,收录二十余首佛曲,是佛教音乐唱片的滥觞。一九九七年组成“梵音赞颂团”,不只在国家音乐厅演出,甚至到世界各地表演。他还成立了“如是我闻”与“香海文化”,专门出版佛教的音乐与歌典。
我们把得云大师在报纸、出版、广播、电视的创见浓缩成短短的数行字,却可以体会到师父的心血无数。
创见是内涵的发展
大师说:“人人都说我有创意,其实我是非佛不做的,这些创意都是想把佛法推广出去,以利益众生,因此,创见不只是形式的变化,而是内涵的发展。佛法有最好的内涵,只是时代不同了、众生不同了、地域不同了,我们必须创造一个更好的形式,纵使佛陀在世,也会点头称是呀!从前弘扬佛法太消极,都是不!不!不!现在我们弘扬佛法要积极,就是要!要!要!凡是于法有益的,我都要去做,创意自然源源不绝。”
因此,听星云大师讲经说法是一种享受,他往往能以最新的观点给我们醍醐灌顶,使人豁然开朗。
例如,他讲到三宝,他说:“三宝就是佛、法、僧,佛是发电厂,为我们的智慧点灯;法是自来水厂,可以给我们甘露;僧是我们的土地房子,可以创造我们的福田。我们有了土地房子,又有水有电,生活就开始光明幸福了。”
例如,他讲五戒,他说:“五戒不是用来束缚我们,而是为了我们幸福而设的。五戒其实只有一条戒,就是不侵犯。不杀生,就是对别人的生命不侵犯进而保护众生,自然能够获得健康长寿;不偷盗,就是对别人的财产不侵犯进而布施喜舍,自然就能发财而享受富贵;不邪淫,就是对别人的名节不侵犯进而尊重他人的名节,自然家庭和谐美满;不妄语,就是对别人的信誉不侵犯进而赞叹他人,自然能获得善名美誉;不吸毒饮酒而远离毒品的诱惑,就是对自己的理智不伤害,从而不去侵犯别人,自然身体健康、智慧清明。”
例如,他讲死亡,他说:“我们在亲友乔迁新家时,往往登门祝贺;有亲友要移民出国,常常到机场欢送,人死也是一样。死亡是乔迁新家,往往是移民净土,我们日后也可以去亲友的新家相会、将来也可以到净土移民,何必伤心过度呢?”
例如,他讲迷信地理风水之害,他说:
“宗教本来是追求人类心灵自由的东西,但是有的人却反而以宗教来束缚自己。烦恼、金钱、爱情会束缚我们的自由,有时不正的信仰给我们的枷锁,其束缚力更大、更深。譬如有的人要盖房子,就请地理师来勘察风水、方向,地理师比比划划一番后,信口雌黄的说:‘你的房子兴盖的时候,方向不要太正,太正了对后代子孙不利,要这样子斜斜的比较好。’
为了盖房子,将来遗祸子孙,事态严重,只好听从地理师的话,把房子盖得斜斜的。
有的人亲族逝世了,要入土安葬,为了避免凶煞,也要请地理师来看时辰。地理师于是选了一个良道吉辰说:‘埋葬的进时间最好是晚上八点入土,如果不按这个时辰不入土,恐怕对子孙有害,并且属猴的,最好避开,以免惹煞上身。’
为了听从地理师的话,属猴的儿子,只好退避三舍,连为人子女最后的哀伤之礼,也没有办法尽到。为了接纳地理师的意见,超荐诵经的师父和遗族,天色阴暗的黑夜,还要在荒烟蔓草的累赘中,看闪灭不定的磷火,回家之后,久久挥之去胸中的幢幢鬼影。
有的人生下孩子,请个算命先生来给孩子算个八字,算命先生算出小孩子命带煞气,长在以后会克父害害母,结果还没有享受到弄璋弄瓦的喜悦,这个孩子从此成为父母的眼中钉,家庭限入愁云惨雾之中。
我们的人生,不一定有神明鬼怪会惩谓我们,其实鬼神也没有必要降灾赐福给我们,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缺乏正见,以自己的愚痴束缚了自己,使自己不得自由。人世间的祸福,决定在自己的手里,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,不要把自己交给鬼神、甚至愚昧的巫术之流去主宰。”
在星云大师的说法中,我们可以看到处处都是创见,而且他的说法总是与时俱进,扣住社会与时代的脉动。便如飊车族盛行时,有一位信徒跑来找大师:‘师父!我每天都拜菩萨,请菩萨保佑我的儿了,可是最近他还是出车祸,是不是菩萨不灵?”
星云大师说:“菩萨是很灵,但是你的儿子骑得很快,连菩萨也追不上呀!”
例如最近生命的密码被解开,人类的基因排序破解了,星云大师就以基因为例,说:“一个人的基因,一辈子不改变,这就是佛里‘业’的证明;种族的基因相似,则是‘共业’,在共业中有别业、别业中有共业,可见科学越发达越是证明佛教的观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!根据基因研究,路边的一棵野花,也有百分之二十五以上的基因与人类相同,也证明了‘有情无情,同缘种智’的道理!”
例如人类社会因为破坏了自然而自食恶果,星云大师就以佛为例,说明环保的重要。他说:“佛都是环保专家,像释迦牟尼佛主张不杀生,爱惜每一个众生,自然就不会破坏环境;不偷盗,不从自然界中盗取自私自利的资源,环境就会得到保护。像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,连花盛开,繁茂美好,树木庄严,众鸟歌唱,不都是环境保护的结果吗?所以,佛教徒有环保概念、环保意识才是佛的本怀!
如果没有前进开明的思想,不断学习创造的观点,无法讲出这行契合时代的说法;如果不是深刻的智慧与悲心,也不会有如此动人的启示。
从国际化到本土化
听星云大师说起,现在佛光山的道场遍及全球,早就“国际化”了,但是接下来,他希望这些道场在十年内可以“本土化”。
大师说:“一般讲本土化,都是以自我的观点来说,我的‘本土化’不一样,是站在外国的立场来说,就是希望能把在国外的道场交给当地的外国法师主持,例如非洲的寺院交给非洲人、欧洲的寺院交给欧洲人。有一些弟子问我:‘师父呀!我们费尽千辛万苦的起建寺院,难道就这样无条件的交给外国人吗?’我说:‘从间,印度的大师,像达摩、鸠摩罗什、竺法兰到中国传法,如果到现在寺院还在印充人手里,中国的佛法会有今天吗?’佛法是属于一切众生的,一切众生也都需要佛法,当地的法师弘扬佛法,比我们弘扬佛法自然是事半功倍!”
原来,这就是师父心目中的“本土化”。师父这种长远与宽阔的胸襟,应该也只有历史上的大师可堪相比,像达摩传法中国,一花开五叶之后,飘然远去;像鉴真东渡日本,使法缘大盛之后,安然而逝。小格局的弘法者如采自己园子的果子与人分食,果实,是实是有限的;大格局的弘法者到别人的园中种果树,等到开花结果,自己则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,除了佛的足迹,不留下任何东西;除了法的欢喜,不带走任何东西。这样,那些果实就是无限的,会一代一代的传扬下去。
星云大师不只是有不断的创见,可以说一生都是活在创见里。
千幸万幸,众生之幸
我时常在想,如果师父不是一个宗教家,他会在人间留下什么样的功业呢?
他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建筑师。他没有学过一天建筑,却兴建了一百多个道场,每一个都是格局恢弘、堂堂正正,使许多一流的建筑师也俯首赞叹。
他可成能为一位伟大的教育家。他没有任何正式的文凭,却在二十岁就担任白塔国小校长,从此一生作育英才,兴办许多佛学院,办了智光商职和普门中学,甚至办了几个大学——佛光大学、南华大学、西来大学,启发的心灵无数,皈依弟子数以百万计,正是一代大教育家的典型。
他可能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。他没有受过写作的训练,却在二十三岁完成《无声息的歌唱》一书、二十八岁写成《释迦牟尼佛传》、三十岁写成《玉琳国师》、三十二岁写成《十大弟子传》。在一生中,写作从未间断,一般人“写作等身”已经很了不起,他是“写作逾身”。更难能的是,他二十几岁写的书,经过五十年,如今读起来还是那么优美动人。
他可能成为一位红顶商人。他没有做过一天生意,如果把他所创建的道场、学校、艺术馆、图书馆都换算成企业的资产,他的“跨国企业”与“志业员工”比起任何跨国企业集团都不逊色。
他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厨师。他年轻的时候为寺庙采买、当厨师,可以同时使用六个锅煮菜,短短时间就能做出给上百人吃的饭菜,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。
他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运动家。他的才思敏捷、口才一流,善于譬喻、讲故事,又有非凡的群众魅力,如果领导社会运动或做政治领袖,一定能颠倒众生。
他可能?他几乎有无限的可能!
千幸万幸,众生之幸!星云大师成为一位宗教家、成为人天的师范,他将无限可能融冶于一炉,使佛法发光发热,使佛光普照三千界、佛法长流五大洲。也因为他深入人间,看到佛法在世间,人成即佛成,使他能舍弃玄虚,斩钉截铁说的:“人格提到最高境界就是佛!”他有这么多的创见,是为了使佛法的真、佛法的善、佛法的美以更简易的方法深入民间。对自己的创意,师父如此自评:
“理要事显,一切的创造,是为了达到事理圆融的境界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