浩瀚星云 作者: 林清玄
死 生
在对日抗战到国共内战期间,苍生可怜,人命不如蝼蚁。少年到青年时代,星云正身处这样恶劣的环境,所以从小他就对两件事情看得很平淡,一是死亡,一是苦难。
“我可以说是从小在死人堆里长大的。战争最激烈的时候,常常在路上看到倒卧的死人,到后来一点也不害怕,还在死人堆里玩游戏、数数儿,看看这一边打死多少人,那一边打死多少人。有一次我和我的大姊素华到路上去数死人,走来走去,还迷了路。有时候不巧碰到两方交战,赶紧躺在死人堆里装死,以免被子弹射中。”
星云大师回想起童年的情景,嘴角泛起了天真的笑容。但是,在死人堆里游戏,听起来真的很不可思议,难道不害怕日本兵吗?
“听大人讲日本鬼子很可怕,怕他们也不爱伤害小孩子,大概小孩子没有威协性。我们有时看到日本兵,就远远跟着,看看鬼子在做什么。他们也知道我们跟在后头,有时还咧开嘴回头对我们笑,我想:日本兵也是人嘛!没什么了不起,可是为什么如此残暴,随便就把我们中国人打死呢?”
重新思维死亡的涵义
看了那么多的死人,少年星云觉得死亡也是自然的,凡是人都会死,只是不知何时会死、何地会死、用什么方式死罢了。
“这种对生死的淡然处之,使我做了一件到现在还感到汗颜的事。有一天听到自己的一位长辈过世,家中的亲属都很伤心,但我听了却说:‘死了!死了就死了吧!‘家人都感到愕然。我后来回想起来,这样确实过分了一点。虽然一样是死,陌生人的死和亲人的死是不同的,就你我们不能为亲的死去数数儿,却无感于心;再深一层说,亲人的死和自己临死亡也是不同的。同样是死,却有许多不同的层次和感受,所以,那个长辈的死亡,也使我重新思维了死亡的涵义。”
听星云大师说起死亡的层次,使我想起《阿含经》里,佛陀说世间有四种善根深厚的人。第一种是听到远方有人死亡,就生起觉悟修行的心;第二种是听到认识的人死亡,就生起觉悟修行的心;第三种人是遇到亲友死亡,就生起觉悟修行的心;第四种是父母子女骨肉至亲死亡,才生起觉悟修行的心……“死亡”实在是生起觉悟修行最有力量的元素,佛教也是为了解决生死解脱而设教的。
“我这一生看过的死亡很多,小时候有一个情景,使我难以忘怀。有一天下了大雪,雪地里有许多尸体,用各种姿势躺着,一团一团,黑黑的。我站在雪地里很难过,心里念着;人是多么可怜呀!他们躺在雪地里会冷吗?家里的人知道吗?还在等着他回家吗?特别是想到自己的父亲,是不是也是如此可怜,僵卧在大雪里,心里感到无限的凄凉。认识的人突然死亡的也很多。国共内战的时候,我在白塔国小当校长,白天国民党军队来搜,晚上共产党的土八路来搜,遇到可疑,人就那样被捉走,再也没回来过。在白色恐怖时期,我被诬告关在牢里,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枪毙,个个都是有去无回,在那样的时候里,人真的很可怜,修行再高也没有用,和我同时被抓去关的慈航老法师,死后肉身不坏,修行很好的,一样也是饱受种种的折磨。”
那些在大时代中死去的可怜的人,使星云念兹在兹,觉知到苍生的可怜,发起了解救众生于水火的雄心,也滋养了他“人间佛教”的信念。他希望佛法带给人此生此世的幸福快乐,并带着这种幸福快乐去诸佛净土,而不是在饱受折磨、痛苦难当的生活中,把净土当成空中的楼台。
像星云这样的大师,生死的考验不只发生在他的身旁,他自己也多次在生死边缘中挣扎。
第一次与死亡为友
“我第一次的死亡经验,是在六岁的时候。当时是腊月快过年,哥哥从外面进来说:河上都结冰了,可以走路呢!我一听很感兴趣,说:我去走走!我一出门,哥哥把门关上了。我跑到河上走,远远看到一个圆圆白色的东西,以为是鹅蛋,想过去捡,靠近才知道是冰裂开了,整个人就掉到结了冰的河里。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死,也不知道我怎么回家的,只知道哥哥一开门,看到我全身都是冰柱子,喝了一点姜汤也就好了。奇怪的是,我怎么样想也想不起来,是怎么能从河里爬上来的。我小时候,这种怪事很多的。
生长在我那个年代的人,比较不怕死,因为死是那么普遍,经常在身边发生。当时的医药也不发达,孩子要养到成年,真的很不容易,像我的大舅养了七个孩子,没有一个活过三岁。说起来很奇怪,小孩子就莫明其妙的死了。死亡是那么自然,生病也是自然的。我们小时候要帮忙家务,所以总希望生点小病,这样就可以休息,不用工作。当时也没有看病的观念,生病是自然的,好了也是自然的,好了就好了,不好就死了。小时候我算过,牙疼三天就好,感冒七天就会好,害眼晴也是七天就好了。得了疟疾,一天打一次摆子,来的时候寒热交加,打八次、最多十次也就好了。我把它称作‘时间治疗’,只要有意志激励自己,小苦小难小灾小病都是逆增上缘,时间就会站在自己这边,病就好得快。如果意志差,一蹶不振,苦难病痛无非是业,时间就会站在病魔那边,病就好得慢,甚至好不了。
古代的大德说:修行人要带三分病,才知道发心,并不是说把自己的身体弄差,而是要与疾病为友来坚固自己的道心。”
师父送来的半碗咸菜
星云大师印象中最深刻的两次病,一次是十五、六岁时,在佛学院害了牙疼,但是因为没有就医的习惯,佛学院管教又严厉,一直不敢告诉师父。吃东西时非常痛苦,一旦米粒塞进牙缝,就会痛彻心悱,于是,不管吃什么东西,都是用吞的,不敢用牙咀嚼,这样吞了两年多,写在日记里,才被师父发现。师父带他到南京去看牙,才解决了牙痛的问题。
“到南京去看牙齿,心中真是无限温暖。那一段长时间的牙痛,使我锻炼了非常坚强忍耐的意志。甚至因为吃东西用吞的,肠胃也变得特别好。我这一生最好的器官就是肠胃,徒弟常笑我连石头也能消化,我想是少年时期牙疼,肠胃自立自强的结果。”
牙痛好了不久,星云在十七岁得了第一次疟疾。疟疾是奇怪的病,夏天以前得的容易好,秋天以后得的很严重,会死人,当地叫作“秋老虎”。遇上秋老虎的人,死了,抬出去烧,在丛林中是很平常的。
星云得了秋天的疟疾,重病垂危,内心正在无限感伤,如果就那样死了,不是很可怜吗?道业未成,又没有人关心,正在感伤的时候,师父遣人送来半碗咸菜。
“平常丛林里,连咸菜都吃不到,师父送给我半碗,里面有着深刻的关怀。我一边吃者咸菜一边流泪,想到师父对我的恩情,忍不住涕泗纵横的发愿:‘慈悲的师父呀!弟子这么有福报跟您出家,将来一定努力弘扬佛法,报答师父的大恩大德!’那半碗咸菜真是胜过百万黄金。记得我过三十岁生日,孙立人将军的夫人执意要为我庆生,餐具是两大箱纯碗盘,我忍不住现出不悦之色对孙太太说:‘如果再用这种排场,以后我不和你来往了。’看了满桌金盘金碗,我就想起师父送的半碗咸菜,所以,人生最美好的,不是物质,而是心灵。那一次疟疾对我的一生太有帮助了!”
如果不死,总有一天会好吧!
到了二十岁,星云得了一种怪病,全身上下都长满了脓疮,只有脸上没有。因为流浓,衣服都沾在身上,连洗澡都不能洗,却又不能长时间不洗澡,光是脱掉衣服,慢慢解开,就要一、两个钟头。一旦脱下衣服,皮都给衣服给扯去,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,就像是剥皮一样。
星云大师说:“这种病也不只是我一个,其他许多同学也有这种情况,后来我研究了半天,知道这是业障。民国二十六年的时候,日本人大屠杀,空气和水都被尸体污染了,影响到人也受这个业报。后来有人制造出一种药,专治这种病,叫‘消痔龙’,一瓶二十粒,吃了就好了,但不久又长出来,为什么呢?因为只有一套衣服,还是穿原来的衣服,又感染了。后来买不起药了,只好随它去,我心想,如果不死,总有一天会好吧!
病得严重时,两脚长脓疮,走路都不能走,有一天,无法去排队吃饭,只好留下来看寺院。坐在凳子上,突然看到一对夫妻带一个孩子走路,他们看我坐着不动,走过来问我:‘小师父!今年几岁了?’我猛然一想,那一天是民国三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,正是我的生日,我就回答说:‘我今天二十岁!’说完后,一片茫然!呀!我二十岁了。
我在还没有出家之前,还有一件蹊跷的事。每年的七月十五日、冬至啦!一些重要的节日,别人在祭祀的时候,我就会头晕得不得了,必须躺下来睡觉,一睡到晚上才会起来,一起来就好了。”
我对师父说:“可能师父从前的许多弟子都在祭祀您呢!台湾人有一种说法叫‘饱年饱节’,每到节庆的时候吃不下东西,是因为从前的子孙在祭拜,肚子自然就饱了。”
师父说:“说也奇怪,头晕的毛病,一出家就好了。后来到台湾,也经常过许多病痛,慢慢学会‘以病为友’,像对待朋友一样的照顾疾病,久了,它也会对我们好一点。民国四十四年,我们环岛布教募款影印《大藏经》,当时有一个大录音机,很贵重,我一路抱在腿上,从台东到屏东在石子路上颠簸,双腿疼痛不堪。环岛回来,双腿得了急性风湿炎,医生说一定要锯断双腿,不锯断会感染,我一听,心想:据断也好呀!我还可以在家里写文章度众生嘛!心中泰然安稳,不觉得有什么恐怖。但是,徒弟们不肯让我锯,还要找别的医生来看,我也不看,痛痛好好、时痛时好,这样痛了好几年,整年穿着棉毛长裤,连夏天也穿棉毛裤,不知什么原因,也就好了。”
这一生伴随星云大师最久的病友是糖尿病。三十年前,他在检查身体时验出有糖尿病,但是他并没有吃药,也没有打针,只是饮食控制、作息正常、配合运动,三十年来竟与疾病和平相处,一直到一九九一年不慎跌断腿骨,才在荣总蔡世泽医师的建议下,开始施打胰鸟素。大师引用蔡医师的话说:“糖尿病患者,像极了走钢索的人,步行在七十到到一百血糖值的钢索上,一边是致命的休克,一边是逐步接近的病变,在过程中,不容稍有闪失。想想看,我在钢索上与‘平衡’相伴,竟也走了三十年。”
面对疾病要洒脱一点
星云大师说:“我这一生如果没有糖尿病,可以说什么病也没有,因为大部分的病过了就好了,好了就会变成趣谈。大约在一九八0年,我到荣总检查身体,有七、八个主任围者我会诊,看到这么多主任,一方面是表示我小有名气了,一方面是表示可能病情不轻。我看到一个主任低着头,垂头丧气的说:‘嘿!胸前怎么有一个大黑点呢?’另一个主任说:‘您明天再来一次,重新检查。’我说:‘我明天没时间,因为我明天要到宜兰,替一位比丘尼做告别式。’他说:‘那后天好了。’我说:‘后天也不行,后天我要去南部,早就预定好了。’”
“那医生一听生气了,说:‘你自己的生死,不能这样不要紧呀!’我说:‘我有时间会再来。’然后我去了南部,竟然忘记了这件事,半个月后回到台北,普门寺的法师说:‘师父呀!不得了了,荣总的医生一次一次打电话来催,您赶快再去做检查!’我说:‘好呀!既然来催了,就去吧!’又去了荣总,这边照照,那边照照!’还切片检查,这是我第一次听到‘切片’这两个字。回到普门寺,徒众问我:‘师父!今天检查得怎么样?’我说:‘做了切片!’他们又问:‘什么是切片呢?’我开玩笑的说:‘切片呀!就是把肉切成一片一片!’大家听了都吓坏了,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怕。”
后来检查结果出来,原来是两年前的台风,大师为了扶正一棵树木,撞到了栏栅,有一块肌肉纤维化了,痛过一阵子,便好了,在身上留下了一个黑点作纪念。
所以,我常对徒弟说,面对疾病要潇洒一点,疾病怕三种人,有抵抗力的人、潇洒的人、心力旺盛的人。经过这么多病痛,我深信精神力可以抵抗疾病。记得我跌断腿那一次,原来约好到日本国会演讲,因为跌断腿了,一直拒绝,他们坚持要我去断腿那一次,原来约好到日本国会演讲,因为跌断腿了,一直拒绝,他们坚持要我去讲,只好去了。到了日本国会,他们连残障的坡道都没有,结果几个日本人抬着我上讲台。我向来很讨厌日本人,因为他们侵略中国,那时觉得给日本人抬上讲台,心里觉得很过瘾,连跌断腿都忘记了。可见不管生什么病,精神力是很重要的。”
星云大师认为,生、老、病、死既然是人生的必然,该来的时候就坦然以对、欢喜以对。
对大师而言,一切都是云淡风轻的,但是对大师的弟子来说,一九九四年四月却是漫长而难熬的日子,因为师父心脏有三条冠状主动脉严重阻塞,在荣总做开心的大手术,整整在医院住了一个月。
让生病的人痛得心安理得
心脏开刀过后不久,星云大师写了一篇〈荣总开心记〉,发表在“讲义”杂志。我读这篇文章时,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感动于师父的学习精神。他说:“我自觉是个学生,来到另一个世界。是心脏病敲开了这个新世界、新学校的门,我是个一年级的新生,高度的求知欲,使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病人。”
感动于师父的心细如发。他慧心柔软的记录了自己从进医院一直到出院的每一个细节,里面无罣碍、无有恐惧、远离颠倒梦想,对于那些与病苦搏斗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,都会有非凡启示。
感动于师父的直心无伪。有一位年轻的医师在手术前问他:“大师,您怕死吗?”
师父说:“死倒不怕,怕痛!一个人健康的时候,行如风、坐如钟、卧如弓,说起话来威仪安详有序,一旦倒了下来,病了,尤其是痛了,难免要叫出来。唉!这个时候连个狗熊都不如了。”
医师说:“大师!请别这样说,健康的人固然有健康的尊严,但是对于生病的人来说,哭、叫、喊痛……这些都是病人的尊严!”
师父听了大为赞叹说:“让生病的人痛得心安理得,这一份温暖体贴,对病者人性化的关怀,正是我要提倡的人间佛教啊!”
更令人感动的是,在开刀的过程,师父一直有感恩的心。看到自己身上插满管子,他说:“最初发明这些管子和人,值得我们顶礼三拜。”对护士小姐的关怀探问,他深怀感恩“好像黑暗中的一座灯塔,带来了光明。”对于主刀的张燕医师和医疗小组,师父觉得有“再造之恩”。
人间晓语
最让我们感动的,是师父即使在生命的生死一线之间,也能不失正念、心怀众生,对人间佛教有更深的体会。在手术台上与疗养室中,大师把这些体会一一写下,称为“人间晓语”:
一、不知是福
开过刀,很多人非常关心的问我:
“伤口痛不痛?”
“不痛,一点都不痛!”
“随便割破一小块皮都很痛,腿上划开了五十几公分的伤口,割断了静脉,又锯开了胸腔骨……这一切,难道真的不痛吗?”
“因为,痛的时候我不知道啊!尤其我一生最怕插管子这类的东西,在恢复室二十四小时,总共插了七、八根管子。但,等我知道的时候,管子已经拿掉了!”
张燕医师为我“开心”那一段时间,对我来说,是个全然的“不知”。人间许多事情,在你“不知”的时候,便没有所谓的“痛苦”。
这时候我领悟到世间的许多苦恼,都是从“知道”来的。人的一生,许多痛苦都是经由见闻觉知,把“痛苦”这种讯息送入心中,由于“我执”而成为“自我刑罚”。譬如:见到一个仇人,看见不悦、哀伤的情景,一瞬间的事情,往往刻下一生痛苦的记忆。听见了一句毁谤、冤屈的话,听见了不幸的消息,从此陷入悲伤的泥沼,难以自拨。
尤其还有另一种情形:你看了不该看的事情、听了不该听的话,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机密,如:为秦始皇造墓,墓地完成了,这些参与造墓的人也从此失去了消息。为过去的宫延建造机密宝库,等到库房完成,这些人成了“知者有罪”。世间许多事情,因为你“知道”了,才惹祸上身。
“不知”,有时是一种幸福;“不知”是世间的另一种美。
这种“不知哲学”,乃是人间佛教的要点之一。
二、功能特异
我开始做深呼吸训练的第一次,吸一口气,显示器直上四五00Ml的顶点,护士小姐惊异之下,问我是不是有些“特异功能”?是不是深谙“吐纳”之术?
我没有特异功能,也没有吐纳之术。
但是我回想起少年出家至今,从早晚课诵到各种佛事,处处都需要诵经,我每次都很用心用力的念诵。到后来一口气可以诵完一卷《般若心经》,一口气可以诵完一卷大悲咒。
出声诵念经咒可以养气,气足而力充,气足而寿长。“气”和“力”有着密切的关系。所谓的:“佛靠一炷香,人靠一口气。”先要能长“气”,然后而能生“力”。
这种“功能”,并无“特异”之处,只是平时、平常多一分的用心用力而已,这也是人间佛教修行的特色之一。
三、生命时钟
从恢复室来到了加护病房,醒来之后的第一个知觉:我看见了墙上的一面钟,指针是六点。
我闭上了眼睛,良久,睁眼看一下钟,才六点零五分。
我又闭上了眼睛、好久、好久,好像过了几天,再眼开眼睛看钟,才六点十分。
时钟好美,时钟好可爱。由于时钟上面秒与分钟明显的移动,它们证明着我的存在、证明我与这世界有着关联。指针的移动,使我心安!这面时钟,在这一刻,对我来说就是整个的世界、整个的生命。
这些年来,我环绕着世界几次了,多少的山川美景,多少的名胜古迹,我无暇访游,也无意观赏,谁知在这特别的时刻,一面时钟胜过山河大地,真是“一沙一世界、一叶一如来。”
人间,如果没有“时间”这样东西,痛苦、忧伤、烦恼永远不会过去,既没有未来,也没有希望。人间佛教要能在“时间”这种深邃又平凡的事情上去参悟:迷惑的时候,时间会使你失去一切;了悟之后,时间就是你的一切。
四、我要回家
我在加护病房的第二个知觉就是:“我要回家!”
好不容易,等到医生来了,我赶快告诉医生说:
“我要下床!”
“我要回家!”说完,我自己也觉得茫然。我生病住院,回家?回到哪一个家呢?
对了!回家,就是回到我与徒弟们朝夕生活的佛光山。山上的一草一木、每一栋建筑,都是我熟悉的。我与徒众们互相嘘寒问暖、互相关怀,但是我们之间不需要刻意的客套。
记得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、摔跤了,往往哭着说:“我要回家!”
现在我开刀住院了,身心都有几分不适应,就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了一样。
原来“家”就是安全、和平、温馨、关怀的地方,只要一回到家,天天的烦恼、委屈,立即消失了!
“家”对于人生,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地方。
我们提倡人间佛教,首先要注重维护每一个人的家庭幸福,才能谈到开展人间的净土。目前社会上问题丛生,往往都是肇因于家庭。
人间佛教的要点:首先要建立幸福的家庭生活,然后能贡献于国家、社会、全人类。
五、忍辱可度
我在复健跑步的时候,氧气每次都是从九十七、八开始,逐渐上升至一百,与一般人渐次下降相反。护理人员问我,是不是练过气功,或是练过什么少林功夫?
我没有练过气功,也没有少林功夫,但是有一点“佛光功夫”。
记得我十二岁出家当沙弥,十五岁受戒,头盖骨燃得凹了下去,同时也失去了记忆。当时许多老师、师兄、同学,常常指着我的鼻子骂我:
“你要有出息哦,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!”我没有难过、没有怨天尤人,也没有自怨自艾。因为我当下承担了这句话。
我心想,有没有出息,并不争于一时分辩,时间会给我力量,二十年、三十年后,谁知道呢?“总有一天”我会突破自己,走出自己的路来的!
现在回过头来想想,当年是什么给我这些承担的力量呢?是佛法。虽然当时还不懂得什么生忍、法忍、无生法忍,至少还懂得“忍辱波罗密”。所谓“波罗蜜”就是“度”的意思。忍辱可以“度”过烦恼,忍辱可以“度”过伤害,忍辱可以“度”过挫折。
由于我从小就善于接受,而且能于“转化”,可以将烦恼转化成力量,由此养成内心越挫越勇,发挥到体能上,也可以越走越有力量,这也是人间佛教修行的重点。生活中,时时都有相反的挫力,可以令人懊恼,也可以令人增长力气。希望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的“佛光转化器”,时时都能在生活中练习转化。开发潜能也就是这样来的!
我也鼓励天下所有患病的人,身体上的疾病比较免不了,而每个人的病情轻重不一,但是千万不要让自己的心灵生病,心中有病,生理上的病会更加严重,甚至难以挽回可贵的健康。也不要对生命、前途气馁,再苦的事情,时间都会公平的推动它、冲淡它!
我不服其老
当师父恢复了健康,他说:“这一场与时间竞赛的马拉松赛跑,所有关心我的人都是观众,我希望为所有的观众跑赢这一场竞赛。”“但愿由于我的病,使一切众生可以少受病痛的折磨。但愿每一个人都能打开心门,接受光明的照耀,成为能带给他人欢喜的,一个‘开心’的人。”
对于病痛的潇洒,与对于老化、死亡的潇洒一样,大师也一贯幽默的说:“早在二十年前,有人遇到我说:‘你一点也不显老嘛!’我就知道老已经来临了。后来每次有人这样说,我就说:‘我哪有时间去老呀!’确实,如果你担心老,老就站在时间那一边,如果你不介意,时间就站你在这边了。最近,北京首都师范大学的程恭让教授对我说:‘大师,只要您健康、活着,就是弘法!’我听了很感动。其实,我不服其老。”
星云大师从前不过生日的,因为他认为生日就是“母难日”,一直到六十岁,才第一次过生日,因为“老了,大家都要我过生日,力量太强大,我只好答应”,于是,他找了一千三百六十位同是六十岁的寿星,一起在佛光山过生日,表示“六十岁没什么了不起”、“人人都会六十岁”!
我看着师父那天真的表情,想到像师父这样的人天师范,就像佛陀一样,青年时代因为德高望重,往往使我们忘记他的年纪;中年之后,老而弥坚、老当益壮,也常常让我们忘了他的年岁;老了,只是岁月与外表的刻痕,对于智慧弘深的人,岁月正是最美丽的花环。
大师说:“老是渐进的,只要活着,就会老;更可畏的是死,死是突然的,不只发生在老人身上。”
星云一生有许多突然的濒死的经验。二十岁时,他到宜兰白塔山大觉寺,任白塔国小校长。当时是一九四七年国共内战最激烈的时候,白天的时候,国民党闯进寺庙;夜里,共产党闯进寺庙,看到人就抓去,有的被误为间谍,就枪毙了,有的被抓去当兵。
枪毙的时间到了
“有一次,冲进来一批共产党,在庙里到处搜,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大包国民党的宣传资料,以为我是国民党的特务,就被捕了。其实,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东西为什么放在庙里,可能是白天来的国民党留下的。被关进去的时候一片茫然,心里并不害怕,因为我没有罪,所以不怕。
关了几天,有一天黄昏,一个兵进来,对我说:‘喂!你出来!’我心想:大概枪毙的时间到了,心里一片空白。走出牢笼,正是夕阳将下,想到‘夕阳无限好,可惜近黄昏’的诗句,为自己感到可惜,想要弘法利生、振兴佛教的心愿未了,难道就这样死了吗?觉得美丽的夕阳变得格外刺眼。这时候,端枪的士兵把我押到远一点的地方,说:‘你可以走了!’我还以为走远了,他会对准我的背后开枪,就一直往前走,却没有开枪。走远了再回头,那个兵也不见了,我就那样一路走出了鬼门关。”
谈起那一段曲折的经过,师父的脸上流露出当时看见夕阳时,一抹悠远怕神情。到后来他才知道是学校的校工为了营救他,倾尽积蓄,四处借贷,买通了看守他的共产党,悄悄把他放了。为了报答老校工的情义恩德,星云回乡探亲,还特别去坟前祭拜,并且一直照顾老校工的后人。
一九四七年被共产党逮捕,隔了两年,一九四年却在台湾被国民党逮捕,入狱二十三天,生死的感受还是一样。大师说:“我没有罪,所以不怕,只可惜弘法的心愿未了。”这一次,营救他的是孙立人将军的夫人孙张清扬,为了感恩戴德,在孙夫人过世后,大师将她的骨灰迎入佛光山,永久供奉。
“那个时代,抓到一个人,不管是共产掌或国民党,也不需要什么原因,说枪毙就枪毙了,人命不值钱呀!但是我们被关在牢里的时候,中坜圆光寺的法师到处奔走,请吴鸿霖先生帮我们办身分证,又请孙夫人援救,因此,释放以后,我很感谢寺里的救援,只好用劳勤来报答,买东西、挑水、砍柴,什么事都做。做得太多了,一些外省的法师讨厌我,骂我是‘投降份子’。我们思想不同,我是为了报恩,哪里分什么本省、外省,我觉得这样心胸太狭隘,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。”
没到死的时候,就死不了
“平常,从圆光寺到市区买菜,要拉三轮板车,路途很远,也很辛苦。为了节省时间,我叫他们每个人出一块钱,共十四个人,花十四元买了一部脚踏车。唉呀!脚踏车这个东西太好,我很快就学会骑踏车,很潇洒呀!有一天,要到大崙去买东西,圆光寺到中坜比较远,路比较大;到大崙的路小,但是比较近。
“我和一位性如法师,一人骑一部车,骑在小泥土路上,远远的看到两位小女学生,性如法师一路大喊:‘让开呀!让开呀!’女学生赶紧立正靠路边站着,我心里动了一个念头:‘这小学生好乖呀!’只是这样一动念,就骑着脚踏车凭空而下,掉入三、四层楼高的田沟里,头朝下,直直的撞上一块大石头,应该是会脑花四溅,但是我只有金光飞散,当时我想:‘糟糕!我死了!’然后就不省人事。
不晓得经过多久,我醒了,发现自己还能动,是在天堂,还是在地狱呢?嘿!怎么都和人间一样呢?有黄泥、土地、草木、河流、石块,再后来想想,我没有死,这不是我的头、我的手吗?那么,我那贵重的脚踏车呢?往四周一看,脚踏车碎了,好可惜呀!这些铁还可以买钱呢!我把脚踏车的碎片来扛在肩上走回去,心里还想着:‘来的时候,我骑车;回去的时候,车骑我。’还惦记着:‘我还有一个同学,性如呢?’原来,他以为跌那么深必死无疑,怕有什么纠纷,只在那边看了一眼,就独自回去了。
非常奇妙的是,跌了三、四层楼高,又撞上大石头,我身上毫发无伤,连一块皮也没有受伤。和我小时候掉入冰河情景一样,我觉得很是奇妙,所以死亡不必太害怕,还没有到死的时候,就死不了。”
对于死亡的经验,星云大师认为正如中国人形容的,“人死犹如油尽灯枯”。《劝发菩提心文》中说:“人死如生龟脱壳”,那并非是“死亡”的本身辛苦,而是面对死亡的疼痛与恐惧,那些痛与苦,并非死亡。
不讲生死,而讲死生
“我经常用睡觉来观照死亡,有时候睡下去,很舒服,没有知觉,和死亡没有两样。我也经常用休息来观照死亡,太累了,该休息了,放下吧!那和死亡也没有两样。就像不久前我到荣总检查身体,推入一个箱子,说是核磁共振,我觉得很舒服,就睡着了。做完检查,我也醒了,医师说:‘奇怪!怎么会这样?要重做一次!我想到做一次还要钱,赶紧说:’我动也没动,睡着了!’”
做了几次核磁共振,大师说,他在那个时候观照死亡。核磁共振是一个密闭的箱子,形状就是一个棺材,里面什么都没有,也没有灯光、没有声音、没有颜色,在那个时候,大师说:“我入灭了!”
“入灭是那样,出来就升华了,所以,我们不要讲生死,而要讲死生。不只是生了才会有死,而是死了才会生,‘生死学’应该改成‘死生学’,死亡才是开始,生才是未来。”
当师父讲到“生死”应该改为“死生”,听到的人无不拍手叫好。想到师父一生面对老病死生的潇洒泰然,使我想起禅师的句子——“任性逍遥,随缘放旷,但尽凡心,别无胜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