浩瀚星云 作者: 林清玄
淬 炼
车子从高速公路下来,转入通往西来寺的道路,加州七月的阳光炙热,仿佛能看见空气中的热浪。
很远很远的地方,我看见了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站在烈日之中,身旁的袈裟飘飘,身侧还站了一群出家人。
定晴一看,是星云大师。
开车送隐来的黄柏森师兄,惊讶大叫:“大师自己来接了,真是阿弥陀佛。”
我忍不住内心涌出的恭敬心,向着师父的方向合掌,默念“阿弥陀佛!”
时在一九九三年夏天,我应国际佛光会与美国世界书局的邀请,前往美国、加拿大巡回演讲,从洛杉矶出发,路经温哥华、达拉斯、凤凰城、旧金山等地。旧金山结束之后,再转回洛杉矶,为期一个月之久。
在旧金山的时候,时任国际佛光会美国分会的副会长黄柏森告诉我:“回到洛杉矶时,星云大师想当面谢谢你。”
那一次因为美国分会成立,我到各大城市去为佛光会募款,只是尽作为佛光人的一份棉薄之力,本是理所当然,但听说大师一直惦记要约我见面。我在美国巡回演讲时,大师是在俄罗斯弘法,绕了一圈,大师恰巧在美国落脚,时机成熟,就约好去见师父。
不该让大师在路口等候
我们从旧金山一路飞车,沿着海岸公路,开到洛杉矶,原来约好下午两点,快两点了,我们还在高速公路塞车。黄柏森用行动电话向大师报告我们可能会晚到,请师父不必等候,师父说:“好!你们慢慢来,小心驾车!。”
万万没想到,师父生平最为守时,他常说:“弘法时千万不能慢一分钟,如果有一两万人,就等于耗费了两万分钟。”因此,师父两点钟已顶着骄阳站在路口等我们,旁边还有慈容、心定、慧军等法师,也在烈日下等候。
等我下得车来,看到大师额上浮着汗珠,慈眼看我说:“一路上辛苦了!”我心里想着:“罪过!罪过!不该让大师在路口等候。”
很想说:“师父!您辛苦了!”
却终于没有说出口。
师父先是祝贺我在美加的演讲大为成功,并听取我在各地演讲募款的报告,然后闲话家常,以及在莫斯科的种种。
师父说:“从前我们台湾很穷,美国人来办救济,只要上教堂就可以领面粉、奶粉、衣服。现在我们台湾富裕了,我们佛光会到莫斯科,只要来听经的,就发面包,每次讲经都大排长龙。莫斯科人都说佛教这么好,能得到心灵的教化,又能得到身体的滋养。”
师父还告诉我们,从前的苏联养了许多情报人员,还有一些研究外国的外国组织,有一些人俄文、英文、中文都精通,他正在相办法把这些人召集起来,希望他们能做佛经的翻译工作,一来佛法得以弘扬,二来可以善用人才。
师父去了一趟莫斯科,观察敏锐、思考细腻,有许多旁人难以想到的创见,使我们大为佩服。
师父的谈兴甚浓,但旁边的侍者提醒我们:“师父应该休息了!”
我正打算告辞,师父突然问黄柏森:“林居士为我们讲了几十场演讲,我们应该表示一点谢意呀!
黄柏森一阵愕然,回过神来,说:“师父!您放心,我有准备。”
我们向师父告辞,师父再度送我们上车,直到车子开远了,还看见师父的身影,在晚风中,格外的洒脱出群。
当夜,我夜宿西来寺。第二天,柏森兄特地找来一支万宝龙的金笔送给我,说:“我答应师父了,向你表现一点谢意。”
和我柏森兄经过美国绕半圈,已经很熟了,就开玩笑说:“要不是师父开了金口,你还舍不得送金笔呢!”
这是玩笑话,柏森兄在迪士尼乐园旁边开了一家大饭店,别说是一支金笔,一百支也不算什么。他反过来幽了我一默:“我是真的早有准备,本来要送你一支派克笔,师父一说,连夜去换了万宝龙。”
到现在,我还是用那支万宝龙写字,每次都会联想到大师站在路口迎接我的画面,使我内心感动不已,总会想起泰戈尔在《漂鸟集》里的诗句:
“人越谦逊,就越接近崇高。”
“你笑着对我不发一语,而我却觉得为此已等候许久。”
“把灯笼提在身后的人,将影子投射在身前。”
“卓越并不独行,它总是伴随一切而来。”
不发一语,已经千言万语
想到我能有机会皈依师父,还经常有机会亲近师父,这是何等的福报!这福报是,我每次见到师父总能得到学习和启发,特别震撼我的是,师父的徒弟遍及世界,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大和尚,但他总是那么谦逊、那么体贴、那么慈悲、那么智慧、那么诚笃力行、坚守信诺!
还记得一九九一年五四文艺节的时候,中国文艺协会在台北市立图书馆办一场演讲,请题是“禅与文字”,邀请了星云大师和我同台,各讲半场。我能与师父同台,备感荣幸,自然用心准备,但是在演讲前一星期,突然接到中国文艺协会的电话,说是师父在浴室不慎跌倒,摔断了腿骨,演讲恐怕要由我一人独撑大局,也有可能取消。
我为大师的腿感到优心,又过了几天,负责的人再度致电给我:“明天的演讲还是如常举行,大师说安排了那么久,如果不来讲,举办单位白白辛苦一场,听众也会感到失望!”
演讲如期举行,分秒不差。当星云大师坐着轮椅被推进场,全场欢声雷动,所有的人都起立致敬鼓掌,久久不息,有许多人跑到台前顶礼膜拜,有许多人热泪盈眶。
我也深受感动,流泪不止。这正是一位大修行者的威仪摄受,即使不发一语,就已经是千言万语,在沈默中就职有无比的力量。
掌声足足响了十分钟,大师开始演讲,他说腿伤断骨,体力不佳,只能以几首禅诗来和大家分享。
师父讲了几首大家都耳熟的禅诗,像布袋和尚的“手把青秧插满田,低头使见水中天;心地清净方为道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”像无名比丘尼的“尽日寻春不见春,芒鞋破岭头云;归来偶拈梅花嗅,春在枝头已十分。”像柴陵郁禅师的“我有明珠一颗,久被尘劳关锁:今朝尘尽光生,照破山河万朵。”
那是师父的演讲中最疲惫、声音最低微的一次,却不知为什么,我感觉师父的一扬眉一瞬目、一投足一言笑,都充满了禅风光、道的华采。
大师讲到白居易去向鸟窠禅师请教,写了一首诗:
“特入空门问苦空,敢将禅事问禅翁
为当梦是浮生事,为复浮生在梦中?”
鸟窠以偈回答:
“来时无迹去无踪,去与来时事一同;
何须更问浮生事,只此浮生是梦中。”
文学是在生灭与去来之间,体会浮生如梦、梦如浮生的道理,禅宗没有生灭与去来,不必去问、去认知,就好好活在这浮生的梦里。
星云大师演讲完先离开了,大有又站起来鼓掌,历时十分钟之久,一直到师父走远了,大家才有些不舍的落坐。我随后做了半小时的演讲,我说,诗人写诗到很高的境界,会有禅意,是“万法归一”,用美好的语言去接近那无言的化境:禅师开悟之后也写诗,境清意淳,是“一即万法”,虽已无言,仍化为言句,希望天下人也能品味禅意的优美。诗人之诗与禅人之诗看来无异,但诗家与禅家本质不同,诗家必以花繁叶茂示人,禅家则以本来面目示人,故诗家以春华秋实为美,禅家则是“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:若无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。”
我的结论是“高大的树木因风摧折,还是一样的美丽;伟大的修行人偶然跌断腿,依然是那样庄严呀!”
有著非我不可的心
我想到,每次看到大师,都是那么神采奕奕,一般人会以为师父的身体很好,但师父的身体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。年轻时因为弘法而得了风湿,长年为糖尿病所苦,心脏动过好几次大手术,每年在地球上绕好几圈,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师父:“师父是不是有著超的强意志呢?”师父说:“并不是意志力,只是有著舍我其谁、非我不可的心,知行合一、躬身实践佛法罢了。”
每次见到师父的种种感动,使我想到一些无知的人对师父的批评,正如麻雀批评孔雀的尾羽太巨大,不知道美丽的尾羽是为了展现法的美好:正如夏蝉批评黄莺的歌声太婉转,不知道黄莺的好声音源于自然;正如狐狸批评六牙香象负重渡河,不知道对岸有许多嗷嗷待救的众生……
师父的举手投足、一点一滴都是真正的修行呀!
讲到修行,依佛教的说法,像星云大师就是“宿具慧根”、“善根深厚”的。他出生在江苏北部一个神佛信仰虔诚的家庭,自幼受到浓厚的宗教薰陶。
“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,外婆从十八岁就开始茹素念经,嫁给外祖父之后,依然精进修持。外婆的信仰是神佛混合的,每天清晨就起床做功课,她原本目不识丁,却能背诵《阿弥陀经》、《金刚经》等等经文,由于身体起了许多奇异的反应,外婆自以为修得神通,更加精进修持。”
星云大师回忆起童年时期与外婆同住的岁月,他记忆最深刻的有两件事,一是从三、四岁就和姊姊比赛持斋,以讨外婆的欢心,所以自幼吃素成为习惯。
“还有一件事,每年到半夜三更,外婆就起床静坐,她打坐的时候,肚了就发出翻江倒海哗啦哗啦的巨响,我常从睡梦中被吵醒,就忍不住问:‘外婆!外婆!您的肚子叫声怎么如此大呢?’外婆总是得意的说:‘这是功夫,是修练以后的功夫。’我年纪小,深以为然。”
生长在宗教气息浓厚的家庭,星云从小就接触到普遍流行于民间信仰的巫术、神道、失乩、观亡灵、走阴司等习俗,心里虽然半信半疑,却并不强烈排斥,这使他出家后,对民间信仰抱着一份宽容,对迷信的神道也不失敬重。
一九三七年,星云的父亲到南京经商失踪,两年后,十二岁的星云随母亲由江都到南京寻找父亲。
“在前往南京的途中,当时和平军刚成立,正在一个广场操练,我感到十分好奇,跟着人群去看。正看得入神,后面突然来了一个和尚,问我:‘愿不愿意到楼霞山当和尚?’我不假思索说:‘愿意!’不久,楼霞山寺的住持志开上人派人来找我说:‘听说你愿意出家当和尚,拜我做师父好啦!’当时母亲万般不舍,因为丈夫生死未卜,儿子又出家,一直劝我回家乡,但是我认为已经承诺师父,绝不能轻易食言,就上了楼霞山,母亲则孤单落寞的返回家乡。”
如果不是宿世因缘,怎么可能一句随意的问话就改变了星云的一生呢?想到师父在十二岁时就如此重然诺、讲义气,隐隐有大丈夫志,就令人肃然起敬。而师父人格的养成、修行的体验,在青少年时期的丛林生活就已经成型了。师父常说:“宁带一团兵,不带一团僧。”优秀的军人训练是非常严格的,要养成优秀的僧人,训练犹有过之。
栖霞山的早年生活
对于在栖霞山的早年生活,虽然已经过了一甲子,星云的记忆依然清晰,历历如绘:
“我有一位伟大的师父,他是南京栖霞山寺的住持——上志下开老和尚。但是他这位名闻遐迩的名山住持大和尚,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。我在外参学,几年见不到他一面,更遑论亲近请益。即使偶尔见面了,家师和其他师长对待晚辈一样,对我不是凶吼一顿,就是指责一番,从来不曾问我短缺些什么?十年之中,师父只给我两套衣服,我也不敢向父亲要钱做衣服,每次写信回家,总是报喜不报忧:‘师父待我很好,我日子过得很好,请你们不要挂念!’
有时想写一封信回去给母亲报告平安,信写好了,却没有办法投。甚至去年写好的信,等到今年都寄不出去,原因是连一张邮票的钱都筹备不起来。有时衣服破了,就用纸缝缀一下;鞋子坏了,甚至连鞋底都没有了,就用硬纸垫补一番:袜子缺了,就捡拾别人的破袜子,因为不容易捡到相同颜色的缘故,记忆中,我脚上的所穿着的两双袜子,总是深浅不同。
我的身体还算粗壮,在我十年的参学生活中,得过两次病:一次是牙齿蛀坏了,吃饭时,不小心饭粒塞进蛀洞之中,刺激了微细敏感的神经,痛彻心肺。虽然如此,但是一直忍耐了两年,都不敢要求看医生,每天吃饭,不敢细细咀嚼,深怕触及痛处,总是囫囵吞下去。
又有一次,得了疟疾,寒热煎迫,极为难受。但是在丛林里,得了疾病,也不准请假,仍然要随众参加早晚功课。我每天支撑着虚弱的身子,随着大家作息,大约折腾了半个多月,疟疾终于好了。不知怎么的,得病的消息传到了家师的耳中,当时他在某个佛学院当院长,遣人送给我半碗的咸菜。我接到这半碗咸菜,感动得不能自已,含着满眶的热泪把它吃下去,心中立下志愿:‘伟大的师父!您知道我有什么病呀!我永生永世跟定了您,誓必使自己不辜负您的愿望,把色身交托给佛教,把生命奉献给众生。师父!我一定要把出家人做好!’
物质充裕的现在人来看,半碗咸菜算得了什么?但是在我看来,那是一碗充满关怀、爱护、溢于言表的师恩,从小我就有‘滴水之恩,涌泉以报’的个性,别人对我有一点小恩惠,总想以生命相献来报答他。
数十年的中国社会,经济没有今日的发达,寺庙里也没有富足的生产,加上粥少僧多,物质奇缺。当时我挂单的寺院,一共住了四百多人,由于经济拮据,半个月才能吃到一餐干饭,并且还是掺杂着杂粮煮成的。每天早晚吃的稀薄,和水一样的清淡。
下饭的菜、配料的油水欠缺,不是豆腐渣,就是萝卜掩成的东西。萝卜干里面,经常看得到蛆虫,在那里蠕动爬行;豆腐是留给客人食用的,豆腐渣才是我们参学的云水僧配食的菜餚。由于没有油,豆腐渣也不放在锅子里炒煮,吃不完的就拿到外面曝晒。曝晒时,麻雀们飞来分亨一点,饱餐一顿之后,还不忘留下他们的礼物——粪便。每天我们过堂吃饭时,菜摆在面前,还没下咽,念供养咒的时候,就闻到阵阵刺鼻的臭味,我们总是屏住呼吸吞食下去。
所喝的菜汤清澈见底,没有半滴油,几乎可以拿来洗衣服。有时菜汤上面漂浮着一层小虫子,底下沉淀着一些蜗牛、蜈蚣、蚯蚓,我们只好闭着眼睛喝饮下去。这样的生活经年累月,根本谈不上营养,更遑论美识。但是不可思议的是,不曾听说有人因为营养不良而害病,什么胃肠病、感冒等病状,也少之又少。照常理,以我们那样的饮食,即没有营养,又不注意卫生,但是同参道友,都长得健壮高大,其原因何在呢?我想和吃饭时念诵供养骂有很大的关系,念供养咒可以祛除病魔、保持健康。”
有一天你会了解我的心意
“那种贫苦的生活,给予我日后心志的磨练、生活的淡薄,有很大的助益。譬如台湾盛产水果,许多人饭后有吃水果的习惯。我虽然知道水果香甜可口,由于过去丛林的生活,不曾听人提过水果这个字眼,没看过水果这样东西,当然更没有吃过水果的经验,因此在我的生活里,养成没有吃水果乃至一切零食的习惯。现在有时信徒送我一些吃的东西,我总是转送给大家结缘。我这种食但求充饥,不必蜂浆玉液,甚至不得饮食也泰然的性格,得力于从贫苦的参学生活中,养成了不好吃的良好习惯。俗话说:病从口入。现在有些人的疾病,起因于过度的营养。不好吃的习惯,维护了我的身体健康:不好吃的习惯,使我节省精力、时间的浪费,而从事弘法利生的事业。
丛林参学的生活,三餐已经难以温饱,更没有余钱可存放身边,由于没有钱,因此也就没有购买的习惯。我不购买东西,并不是着意持戒、矫枉过正故意不买,而是身无分文,自然养成习惯。即使现在接受一些供养,也没有储蓄的习惯,我认为弘人储蓄金钱是一件痛苦的事,因此只要身边有一点钱,并不想把它储存起来,而是赶快用出去,用在兴建佛教事业的用途上。因此假如我对佛教能够提供微薄的贡献的话,我想是贫苦的参学生活,使我养成个人不蓄钱财、佛教需要净财的认识。
我在参学中,有一次受到某一位师长的责怪,家师知道我受了委屈,心想我是否承受得了难堪?有一天差人叫我去见他,开导了我一番之后,问起我的状况,然后端起桌上的茗茶说:
‘你以为没有钱,向我诉说,我就会给你。明白告诉你,我把喝茶的茶叶钱省下来给你花用,你也用不完。但是我就是不给你,什么道理?现在你不懂,不过,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的心意!’
我当时听了,表面上不敢反驳,内心却不以为然的嘀咕着:‘几年来我穷得身无分文,您也不给我就算了,何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呢?……’随着年岁的增长,现在我终于懂了,我觉得师父是真正爱护我的,如果他给我钱财的话,我可以过得舒服一点,他内心一定很欢喜,但是他不希望我养成‘富岁子弟子多懒’的挥霍恶习,他为了训练我在艰苦岁月里也能够坚持下去,培养我吃苦耐贫的精神,忍受着内心的痛苦,以看似无情却是有情的大慈悲来调教我,养成我日后对物质生活不知希求的性情。我常常觉得和颜色悦色爱护一个人容易,而疾颜厉色教诲一个人,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、深广的爱心,是很困难的。
回忆者六十年前的情景,星云大师说:“从前大陆的寺庙虽然比不上今天的台湾寺庙,有这么好的生活条件,却因为严苟的规矩,培养了无私的态度、磨练了入道的信念,使整个生活与思维都是修行。”
这是为什么大师常说:“宁可在大庙里睡觉,不在小庙里办道;宁可吃万家饭,不愿吃一家饭。”出家人经过严格的丛林训练,吃饭睡觉都能无所罣碍,吃饭睡觉也就无不是道了。
保持反思与创新的观点
少年星云虽然在楼霞山受到淬炼与琢磨,却并不认为丛林里一切都好,而是一直保持着反思与创新的观照。
“我十二岁出家、十五岁受戒,家师可能认为我年幼出家,将来是否禁得起考验,不变初心,把出家的路走好?为了让我安住于佛门,于是请戒师燃烧戒疤时,把我的戒疤烧大一点,以留下明显的印帜,让社会上的人一看,就明了这是个曾经出过家的人,而杜绝我立足于社会的念头,使我‘置之死地而后生’,死心塌地的做个出家人。
烧香疤的老和尚听到家师这么说,当香珠燃烧至头顶骨的时候,他就用力在我头上一吹,香珠的火一旺盛,把我的头盖骨烧得凹了下去,十二个香疤连结在一起,仿佛下限的盆地一般。这一烧不不打紧,不仅把头骨烧出个窑地,并且破坏脑神经细胞,原本灵巧的小孩子,竟然从此失去了记忆力,变得笨拙不会念书,但是佛学院的老师,功课又逼迫得很紧,每天要背诵文章经典,为了避免受到处罚,拚命的用功。
由于记忆奇差,过目即忘,于是趁更深入寝的时候,躺卧在棉被里头,偷偷的背诵着白天的功课:‘归去来兮,归去来兮……’反覆不断的念着,好像记住了。再背下一句:‘田园将芜胡不归……’重复不停的默念一百次,似乎牢记在心头了,再回忆前面所背的,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心想:完了,脑筋退化得和白痴一样的愚笨。记忆实在不好,记不住课文,老师于是处罚我跪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背诵,以示警诫,虽然如此,脑袋偏偏不合作,搜遍枯肠,仍然无法背好。
老师于是拿起戒尺,笞打我的手心,一面笑嘻嘻的责骂:‘你这个家伙,怎么不会背啊?太傻了,你要拜拜观音世音菩萨求智慧啊!’说完‘啪!’又打了下来。我听了戒师父的话,手上的疼痛早已忘到九霄云外,心中一点也不感到难过,只觉得眼前展现无尽的光明,充满了无限的希望!‘啊!礼拜观世音菩萨,就会有智慧吗?太好了,从今以后,我要好好的礼拜观世音菩萨!’
在佛教僧团里,一切生活起居,要随着团体进退作息,个人不能随便活动,即使拜佛也有一定共修的时间,不可以自由随便。为了求智慧,我总是等到大家都熟睡了,才悄悄的起床。在月黑风高的深夜,丛林深山古寺里,四周阒静无声,连虫儿都屏住了呼吸,只听到自己如雷鸣的心跳声。我蹑手蹑脚走到殿堂,里头就礼拜观世音菩萨,口里念着:‘悉发菩提心,莲花遍地生,弟子心朦胧,礼拜观世音。求聪明,拜智慧,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!’我仿佛失怙的孩子,重回慈母怀抱,挚城恳切的称念著菩萨的名字;如同遭难的舟船,找到了明灯,拜下了我的赤忱。
我每天虔诚礼拜菩萨,大约连续了两个月,虽然没有菩萨摩顶授记、甘露灌顶等等感应,但是却有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,我这个愚笨的头脑不但灰复过去的记忆,并且比过去更聪明,学校的功课,背诵的纯熟,过目不忘。明天要考试了,其他的同学认真的准备功课,我仍然照常玩耍,只要晚上稍微看一下,明天就能倒背如流、应付自如。
礼拜观世音菩萨的感应与体验,使星云又回复了聪明,但他也反省到当时由于宗教慧解不足,以为求菩萨是为了求聪明、会读书,读书即不成问题,菩萨也不需夜夜礼拜了。师父感慨的说:“当时,如果有一位大德能指导我、鼓励我,让我了解菩萨的悲心,教我继续拜下去,必然会有很大的效果呀!”
实质上完成了什么?
例如当时丛林里时兴过午不食,少年星云有一段时间也过午不食,但是时间久了,日渐消瘦,终至支持不住。这也使他有了更深的思维:“佛陀未成道之前,经过六年日食一麻一麦的苦行生活,最后却体悟到苦行的不究竟,因此扬弃没有意义的苦行,接受牧羊女的供养,恢复了体力,终于在金刚座下证悟了真理。佛陀的伟大事迹早已启示我们:学道不在吃得多少,而在合法与否?因此日食一餐,甚至餐风饮露的人,如果对弘法利生的事业没有丝毫的贡献,也称不上为高僧大德。如果对佛教能提供伟大的贡献,虽然日进三餐,仍不失其崇高的风范。因此修行并不在形相上树立了什么,而是实质上究竟完成了什么?
有些人以为日食一餐,甚至不食人间烟火,只喝水充饥,或者以水果裹腹就是有修行。这种作风,佛陀早已批抨过并不是如法的行为。如果摘食野果、啃啮绿草,就是有道的修行者,那么山林间的猿猴牛羊,不都成道了吗?如果喝水就是学道的表徵,那么江海中的鱼暇水族,不都已登地入位了吗?《佛遗教经》上说:‘如蜂采华,但取其味,不损色香。’所以,只要如法的饮食,提起正念进食,食物正是我们的良药。有的人不正念上用功,而以过午不食显示自己的道行,为了你过午不食,重要的会议开到一半,不得不停止下来准备进午餐,以免误过了中午的时辰;晚上为了你不吃饭,只喝牛奶,别人还要特别为你泡一杯牛奶,增添别人的麻烦。像这样,道行还没有修持,却已经捐减许多的福报,因此我个人以为修行不在著意于某一种法门,培养一颗笃定踏实的平常心更要。”
少年时代的反省,使得后来星云大师的佛光山系统,格外种视“药食”,食物简单味美、营养丰富,大师经常下厨房指导,甚至为了简便多样而自创“飞机餐”。这个道风,使佛光山派下的寺院,更符号人性,并使大家在进食时都感到欢喜。
又例如,在楼霞山佛学院时代,学生一犯错,常被处罚到佛像前拜佛,或者念经多少遍。少年星云心想:“念经拜佛这么好的事,怎么可以用来处罚呢?”
等到自己办学院,学生犯了错,他处罚学生不准拜佛、不准做早晚功课,处罚学生睡觉到早课结束才可起床。过了几天,准许拜佛念经时,学生往往拜佛得痛哭流泪,感激、欢喜、忏悔,百感交集。这时候,在拜佛念经得到的启发比被处罚去拜佛更深刻得多。
佛法不能离开生活
“早年在寺庙里,我年纪小,并没有太多机会听经,有时看到师兄去听经,回来我就问他们:‘师兄!上哪儿去啊?’师兄说:‘去听老和尚讲经!’‘讲得怎么样呢?’‘讲得好极了!’‘怎么个好法呢?’‘听不懂啊!’我觉得很奇怪,讲经讲到听不懂,怎么会好呢?”
这个疑团,使星云大师后来不管讲多么深奥的经,务求深入浅出,让人能够了解。他说:“讲得听不懂就好,听不懂的佛法再奥妙,只不过是束之高阁的装饰品而已,对我们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帮助。我不喜欢谈玄说妙,更不喜欢故作神秘,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,不论佛法中多么难解的教理,我总是深入浅出,让大家很容易的了解。就是谈空论有等形而上的问题,也要设法和日常生活印证。因为佛教一旦离开了生活,便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佛法,不是指导师我们人生方向的指针。佛教如果不能充实我们生活的内涵,那么佛教的存在是没有竟义的。佛陀的教化,本来就是为了改善我们的人生、净化我们的心理、提升我们的生活,因此佛法是离不生生活的。”
在智慧初萌的年纪,星云接受了十年最传统的丛林生活,这种生活是从唐宋就流传下来,几乎没有什么改变。他在里面养精蓄锐、养深积厚,打下了一生修持的基础,他过午不食、刺血写经,拜菩萨得到极大的感应,念佛、拜佛、打坐、静心,成为一生的习惯,可以说整个生命都融入于修行之中。
更难得是的,他把丛林教育不合理、不符号人性与潮流的规矩,一一铭记在心,作为自我修证、自我检验的基础,也成为日后他倡行生活佛法、人间佛教的发端。
修行是明心见性的功夫
十二岁出家,参学七、八年后,青年星云第一次回到家乡,他立刻赶去看经常思念的外婆。回忆当时的情景,他说:
“当时已经抗战胜利,回到家里,外婆正坐在一棵树下做针线,我坐在他的旁边,不由忆起儿时的情形,心想:外婆的功夫是肚子能发出巨响,但是几年来,我遍参不少才德兼备的高僧大德,却不曾听说肚子会叫的,今天要藉此机会向外婆说法。于是,我打开话题说:‘外婆!您的肚子还会发出响声吗?’
‘这种功夫怎么可以缺少呢?’老人家信心十足的回答。
‘这叫肚子的叫声,究竟有什么用呢?譬如汽车的引擎、飞机起飞的声音,比起您肚子的声音还大,它们也只不过是机器发动的声音而已。您肚子的声音对于人类的道德,并不能提升;对于生死的解脱,并没有助益!我在外参学,见过不少有修行的高僧,可是从没有人肚会叫的的呀!’
年过古稀之龄的老外婆,听了之后,很严肃的楞了半天,才说:
‘那么,修行应该怎样才正确呢?’
‘修行应该从人格的完成、道德的增长做起:修行是明心见性的功夫,而不在于肚子是否能发出声音。’
她听了这一席话之后,以慈祥的眼光,静静的注视我良久,但是我的心里却难过起来。唉!老人家勤奋修行了数十年,甚至修练到具有异人功夫的境地。肚子会叫,对生命的升华虽然于事无补,但是因此使她对宗教产生坚定的信仰,是不容否认的。我这一番话,使她对自己数十年的修持,产生了动摇,失去了信心。我看她若有所失的样子,实在于心不忍,后来虽然又谈了不少话,但是外婆那怅然若失的神情,至今犹存脑际。就在那一天,她当面嘱咐我:她过世以后的百年大事,儿媳不得过问,一切交给我处理。外婆在她有生之年,最后仍然选择了正确的信仰。”
没有想到,过了不久就到台湾,星云不但没有机会处理外婆的百年大事,甚至外婆过世时,都不在身边。一想到这里,他就感到深深的歉疚,但是想到外婆修行数十年,听到“修行应该从人格的完成、道德的增长做起:修行是明心见性的功夫,而不在于肚子是否能发出声音”,立刻若有所悟,在深深的歉疚之余,也有些许安慰。
此真吾师也
听师父娓娓道来,说起少年时期的修学经验,有一段使我大为感动:
“我十五岁受戒,戒期五十三天,本来十五岁的男孩子,正是精力充沛、好奇心强烈的时候,对于身旁的事事物物,难免好奇的看一眼:听到一些风吹草动的声音,有时也兴致勃勃的聆听者。而戒场的引礼师父们看到了,就挥动手中的竹藤,狠狠的打我一顿说:‘小小年纪,两只眼睛不老实,东瞟西看的,哪一样东西是你的?’‘小孩子,听一些闲话做什么?把耳朵收起来!’挨了戒师父一顿打,心想:这戒常住楼霞丛林里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,哪一样是我的东西?既然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,我怎么可以贪婪观赏呢?戒常住的事情,岂是我们小孩子可以随便插足的呢?因此五十多天的戒期,我把眼睛紧闭起来,不看外面纷纭的世界,而返观内在平静的世界;我把耳朵堵塞起来,不听尘器的喧哗声,而聆听心灵深处的幽谷跫音。”
戒视、戒听、禁语,一直到戒期将尽,他偶然在走廊经行,眼睛一睁,蓦然发现,山、水、花、树,一一宛然,美不胜收。
听师父的少年往事,使我想到师父不仅是慧心早萌,而且维持了六十年,花树依然青翠如昔。
想起在西来寺与大师会面的一幕,与师父少年时代在戒场里低头沈思的一幕,两相交叠,感觉师父并没有什么改变,从小师到大师,依然一样赤忱、谦逊、重诺、笃行!
不管是站在师父面前,倾听教言;或是站在远远的人群中,仰望大师;有一句话总会从我的心头浮起;此真吾师也!